《鐘山》之星|班宇:涉流而上,緩步而歸

(2024-06-05 11:24) 5999099

  導(dǎo)語

  青春是生命之泉的涌流,青年是文學(xué)發(fā)展的希望。江蘇作協(xié)歷來重視青年文學(xué)人才的發(fā)現(xiàn)培養(yǎng),通過組織培訓(xùn)、學(xué)歷教育、文學(xué)評獎、青年論壇等多種方式,幫助青年作家、批評家成長成才。2019年起,先后啟動兩輪“名師帶徒”計劃,推出“文學(xué)蘇軍新力量”“江蘇青年批評拔尖人才”等人才梯隊,進一步建強文學(xué)蘇軍方陣。省作協(xié)下屬四大期刊同樣把青年文學(xué)人才培養(yǎng)列入辦刊重點:《鐘山》舉辦全國青年作家筆會并聯(lián)合《揚子江文學(xué)評論》舉行揚子江青年文學(xué)季,設(shè)立面向全國青年作家的“《鐘山》之星”文學(xué)獎;《雨花》堅持做好“綻放”“雨催花發(fā)”欄目,承辦“雨花寫作營”;《揚子江詩刊》設(shè)置“新星座”“早知潮有汛”欄目,每年評選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,推出江蘇十佳青年詩人,舉辦長三角新青年詩會等青年詩歌活動;《揚子江文學(xué)評論》推介優(yōu)秀青年學(xué)者的批評文章,連續(xù)七年組織揚子江青年批評家論壇,2023年起,深入高校文學(xué)院舉辦學(xué)術(shù)工作坊……江蘇作協(xié)多措并舉,囊括新鮮“青年面孔”,凝聚青年文學(xué)力量,展現(xiàn)文學(xué)薪火相傳的獨特魅力,見證一代青年作家、學(xué)者的探索與創(chuàng)造。

  近期,江蘇文學(xué)以全新欄目“文學(xué)新火”,與四大文學(xué)期刊聯(lián)袂推介具有創(chuàng)作實力的青年作家、批評家。本期與《鐘山》雜志共同推出獲首屆“《鐘山》之星”文學(xué)獎的青年作家——班宇。

  作家簡介

  班宇,男,1986年生,沈陽人。作品發(fā)表于《收獲》《當(dāng)代》《十月》《上海文學(xué)》《作家》《山花》《小說界》等刊,被《小說選刊》《小說月報》等轉(zhuǎn)載。出版小說集《冬泳》《逍遙游》。曾獲2019年“茅臺杯”《小說選刊》年度大獎、華語文學(xué)傳媒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、GQ智族年度人物、“《鐘山》之星”文學(xué)獎年度青年作家獎、花地文學(xué)榜短篇小說獎等?!跺羞b游》獲“2018收獲文學(xué)排行榜”短篇小說類榜首,《夜鶯湖》獲首屆曹雪芹華語文學(xué)大獎短篇小說獎。

  創(chuàng)作成果

  

       獲獎情況

  2017年

  獲第四屆豆瓣閱讀征文大賽首獎。

  2018年

  《逍遙游》獲“2018收獲文學(xué)排行榜”短篇小說類榜首。

  2019年

  獲第四屆單向街書店文學(xué)獎獲“年度作品獎”,獲首屆“《鐘山》之星”文學(xué)獎年度青年作家獎,獲評GQ智族年度人物,《逍遙游》獲花地文學(xué)榜“年度短篇小說獎” ,獲評第17屆華語文學(xué)傳媒盛典“年度最具潛力新人”,《逍遙游》入選《揚子江文學(xué)評論》2018年度文學(xué)排行榜。

  2020年

  獲第五屆華語青年作家獎,《夜鶯湖》獲首屆曹雪芹華語文學(xué)大獎短篇小說獎,《山脈》獲六屆“金短篇”小說獎。

  2021年

  《冬泳》獲十九屆百花文學(xué)獎短篇小說獎,獲第四屆茅盾文學(xué)新人獎,《夜鶯湖》 入選《揚子江文學(xué)評論》2020年度文學(xué)排行榜。

  2023年

  獲評中國社會價值年度榜“2023年度作家”,獲評中宣部青年英才,《漫長的季節(jié)》獲第十九屆十月文學(xué)獎,《漫長的季節(jié)》入選《揚子江文學(xué)評論》2022年度文學(xué)排行榜。

  2024年

  獲首屆“壽春杯•《小說選刊》讀者最喜愛的小說家獎”。

 

  授獎詞 

  首屆“《鐘山》之星”文學(xué)獎年度青年作家 班宇

  班宇以精雕細琢的藝術(shù)品質(zhì)、沉郁硬朗的個人風(fēng)格翹楚于青年創(chuàng)作群體。《逍遙游》《冬泳》《海霧》等小說如集束手榴彈投放文壇,一絲不茍、扎實穩(wěn)健。其創(chuàng)作于宏闊處覽視山河風(fēng)景,于細微處展開人心幽微的褶皺,在空靈的文學(xué)光影中疊映社會轉(zhuǎn)型的現(xiàn)實陣痛。班宇尤其善于處理交界、混沌的人生境遇,耐心縫合種種看似對立兩極之間的辯證關(guān)系,徘徊在明與暗、信與疑、希望與絕望之間,淬煉出一種哀而不傷的抒情效果,浸潤著社會變遷的陣痛與印記。

  作品選讀

  我年輕時的朋友(節(jié)選)

  文 / 班宇

  主教學(xué)樓是蘇聯(lián)人設(shè)計的,沿街而落,坐北朝南,總共三層,左右以中軸對稱,近似涅瓦河畔的冬宮,一把靈匕鍘入大地的腹中,孕育著圣母、圣徒與圣子。始建于1951年,蓋了兩年半,中途停工一段時間,許與國際形勢有關(guān)。外墻斑駁,經(jīng)年涂改,標(biāo)語被拆成了筆劃,如同折線,向上延至無盡。頂部鑲著一顆泛暗的鋼制五角星,原本底下還有一柄斧頭和一把鐮刀,于1958年某日連夜拆除,去向不明,僅存這顆五角星,重新釘嵌,移至正中央,風(fēng)雨不蝕,透著幽沉的赤色。外墻黃綠相交,一度長滿了爬山虎,不知何人所植,密布覆蓋,像遠古異獸的鱗片,彼此擠壓傾軋,滲出汁液,樓體沉靜,隱匿在其中,也像蟲族的暗室巢穴,一張一弛,緩慢地呼吸著,吐出瘴氣與毒液。后因植物長勢兇猛,遮光過度,壁虎棲息繁衍,墻體開裂,瓦面岌岌可危,不得不一次次地請人修整,校方對此甚為頭疼。1997年,兩位外地口音的男性拜訪后勤處,帶來了五箱蘋果,兩桶十斤裝白酒,以及一種自己調(diào)配的藥水,呈油狀,顏色接近止咳糖漿,如被夕陽煅燒過,裝在玻璃器皿里,據(jù)說功效顯著,目前尚處保密階段,正在申請科研專利,只需隨意噴灑在葉片上,過不了幾天,便可自行掉落,且不再生長,絕無后顧之憂。校長親自督陣實驗,后勤主任獻出辦公室里的一盆君子蘭,遵照囑咐,先以茶水稀釋藥水,緩慢傾入攪動,又加入半箱消過氯氣的自來水,一并灌入噴壺,輕輕按壓,射出水霧,均勻落灑在寬厚油綠的葉片上面。校長極為滿意,很享受這一過程。當(dāng)年的春節(jié)聯(lián)歡晚會上,趙本山與綁著頭巾的范偉聯(lián)手出演小品《紅高粱模特隊》,里面有句臺詞,形容時裝模特的登臺亮相也如在給作物撒藥:收腹是勒緊小肚,提臀是要把藥箱卡住,斜視是要看清果樹,這邊加壓,那邊噴霧。為此,校長召開了一次誓師大會,動員全校教職員工親自上陣,為學(xué)生們做好表率,齊心協(xié)力,共同鏟除反動禍患。實驗很成功,沒過多久,那盆君子蘭的葉片盡數(shù)枯亡,向內(nèi)萎成一朵,如被抽去了筋脈與血液,但仍保持著一種小小的綻放形狀,似可團入掌心。校長命人拍下一張照片,儲存記錄,以供后來者借鑒參照。2004年,校史館重新開放,我們班級被派去清掃衛(wèi)生,灰塵鋪天蓋地,滾滾襲來,大小物件凌亂散落,沒有歷史,全是破爛。邱桐后來跟我說,她見到了當(dāng)年的這張照片,裝在一個舊文件袋里,保存完好。我不太信,問她說,真有?她說,騙你干啥。我問,到底長啥樣?她說,就跟冬天里你的雞巴籃子似的,縮縮著,凍成個逼型。我說,我跟你沒法嘮。她說,不是你非得問的么,我還猶豫著要不要揣回來,給你留個紀(jì)念,后來想了想,好像也不大吉利。

  兩位外地男性是跟后勤主任一起被抓起來的。那時,人們醒悟過來,他們幾個長得有幾分相似,特別是嘴部肌肉,講話時總愛往右側(cè)輕咬一下,似要將那些竄出來的句子再吞回去。他們是兄弟三人,另外兩位在老家的化工廠上班,老大當(dāng)庫管,身體不好,有糖尿病,老三是司機,悶頭悶?zāi)X,不善言辭,有過婚史,媳婦被打跑,留了一個四歲的孩子,患有小兒麻痹。廠子周轉(zhuǎn)不靈,拖欠工資一年有余,廠長說,要錢的話,那是一分也沒有,要我的命,那也是一分不值,東西都擺在這里,誰有辦法銷出去,那算誰有能耐,誰有能耐,誰就能走進新時代,誰的心情就豪邁。所以,不光是為了生計,也想要活得豪邁一點,老大和老三承接軍令,運出一車濃硫酸,往西再往西,直接奔了過來,在郊區(qū)租了間平房,套上起毛的西裝,揣著介紹信,四處苦心推銷,幾個月過去,持續(xù)碰壁,毫無成果,倆人成天臉對著臉,悶頭抽旱煙,互相看不順眼。跑到學(xué)校里向老二求助,實在是走投無路,才有此下策。后來東窗事發(fā),也不是因為這些爬山虎,事實上,那次修整的效果不錯,可謂歷年最佳,葉脈迅速枯死,爭先恐后地掉落下來,折繞成枯林,盤踞在地,如蛻掉的一層死皮,或化療后脫落的大把頭發(fā)。只是清理起來有些麻煩,需三五人一起,抱在胸前,連拖帶拽地移出校門,情態(tài)近似那幅世界名畫,伏爾加河上的纖夫。事故起因是儲存車罐的泄露,開始是一點一點向外滲,隨后窟窿漸大,銹蝕嚴(yán)重,無法判定是否人為。平房不遠處就是大片的農(nóng)田,種著一株株玉米,已進入蠟熟期,籽粒由綠轉(zhuǎn)黃,形態(tài)飽滿,長得很密,還有一道民用溝渠,罐兒車就停在旁邊,當(dāng)日無風(fēng),平靜流淌著的黑水里突然向外鼓出白氣,升成一道十幾米的煙柱,筆直射向天空,味道刺鼻,無人敢去接近。上報之后,拉來好幾卡車的建筑材料,大家戴著口罩,抄起家里的臉盆,盛著石灰往上面鋪,又蓋了幾層厚厚的沙土,如在埋棺,即便如此,白霧還從地底往外面鉆,粘滯在空氣里,許久不散。農(nóng)田肯定是廢了,被沖毀的也不僅是莊稼、水渠,還有那間平房的狗窩和地洞,他們兄弟養(yǎng)的雜種狼狗早就不知跑去何處,而在灌滿黑色液體的地洞里,意外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具尸體,腐蝕嚴(yán)重,似被鏤空,身體蜷在一處,看著像小孩兒或者一位佝僂的老者,地洞外邊是兩把鐵鍬和一副尿黃色的橡膠手套。沒人知道死掉的是誰。

  我問邱桐,這事兒你咋這么清楚?她說,廢話,后勤主任是我爸,剩下的那兩位,一個是我大爺,一個是我老叔,都實在親戚,你可別給我說出去啊。我說,原來你家的基因這么出色。她說,是,你看著辦。我說,我現(xiàn)在有點想去退房,還來得及嗎?邱桐說,怕了?我兜上褲子,說道,也不能這么講。邱桐伸手過來,扒拉了兩下,說,你看,又往回縮,真隨你啊,啥也不是。我說,內(nèi)心多少泛起一點波瀾。邱桐說,咋還拽上詞兒了,這會兒又顯你是語文課代表了。我說,我誰也代表不了。邱桐從床上竄出來,摟緊我的腰部,半天不放,空氣靜默。我咳嗽了兩聲。她說道,要不,我給你嗦嘞兩口?我說,那委屈你了。邱桐聽后,一腳將我踹開,說道,怎么也不要個逼臉,你以為自己是誰啊。

  我一邊騎著車,一邊在心里忿忿不平,我沒以為自己是誰,你也不要以為自己是誰,我啥也不是,你也不是個啥。邱桐橫跨在后座上,兩手亂晃,也不摟我,她的腿偏長,腳掌要保持著上抬的狀態(tài),才不至于拖到地面,我騎得飛快,故意往溝里引,她一聲不吭,像是在賭氣。付完房費,我兜里還剩二十五塊錢,她一分也沒有,避風(fēng)塘十八元一位,時間不限,棗茶隨便喝,沒了自己續(xù),還能吃瓜子,下跳棋,看過期的彩圖雜志。我進去后,在角落里找了個座兒,越想越不是滋味,恨不得把自己埋起來。沒過幾分鐘,邱桐跟著一大幫外校的混子進來,勾肩搭背,有說有笑,不知道怎么聊上的,她就是有這個本事。落座后,還陪著打了幾把撲克,掃視一周,才回到我這邊。我沒理她。邱桐自斟自飲,一口氣喝了半壺水,問我,最近肖旭跟你說我啥沒?我說,沒。我問她,孔曉樂跟你說我啥沒?她說,說了。我說,啥。她說,說看你好像一個根號二,遙哪出溜兒。我說,啥意思。她說,身高,一點四一四。我說,我操你媽啊邱桐。她說,別自卑么,你看你這個人,又不是我說的啊,我就不這么認(rèn)為,我覺得你很高大,特別威猛,身體靈活,動作矯健,燙個頭就能去演《灌籃高手》,登梯暴扣,你看我說的行不。

  我現(xiàn)在根本想不起來,為何那時每天要跟邱桐待在一起,雖是同桌,但不至于課余時間也往一起湊。有段時間,我總覺得自己是她爸,只要她一叫喚,我就像接到了某種指令,立即奔去查看情況,解決問題。得知她爸進去之后,我就不怎么敢往這方面想了。我知道,邱桐不喜歡我,她喜歡能在晚會上說相聲的,懂點兒雜技曲藝,愛好很獨特。當(dāng)然,我也不喜歡她。我誰也不喜歡。非得挑一個的話,可能比較傾心于孔曉樂,梳個五號頭,長得干干凈凈,不多說話,據(jù)說父母都是知識分子,從小就讀過不少世界名著,比我可強多了,我就看過幾本作文選,不屬于一個系統(tǒng)的。有一次,老師讓孔曉樂朗讀自己的作文,什么題目忘了,反正里面引了一句米蘭·昆德拉,當(dāng)時我心尖兒一顫,如繭破殼,迎向光明新世界,既有酸楚又有甜蜜。原因是前一天在網(wǎng)吧里聽過首歌,里面唱道,你終將認(rèn)識一個女友,在她面前,你不小心掉出一本米蘭·昆德拉。我是沒掉,但孔曉樂掉落在我的面前,輕輕地,翩然而至。我覺得這就是命運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。

  邱桐不這么認(rèn)為,她覺得不論輕還是重,都沒什么不能承受的,你不受著呢么,我也在受著,她媽跟她說過,人生無非就是三個字兒:活受罪。我說,這是一個詞兒,習(xí)慣俗語,不是三個字,你語文真的太差了。邱桐說,不對,得先分開來看,活,人嘛,無論你我,都在活著,受,意思就是承受,忍受,自作自受,反正都不好受,罪,出生之前就有,活著也有,像鐘乳石一樣倒懸在洞穴里,一點一點生長,世界也就是一個溶洞,喀斯特地貌,我們坐著小船從此經(jīng)過,你看,我的比喻是不是還行,所以,連在一起,不是活著就要受罪,而是得去感受我們的罪,這樣才算活著。我說,你跟我在這兒排列組合呢?她說,你就說有沒有道理吧,受不受教育。我說,不受。邱桐說,那你覺悟不夠。我說,我也沒罪。邱桐說,像你能說了算似的。我說,你媽說了算,行不。

  我猜我是我們班里唯一見過邱桐她媽的人,高中三年,她媽連一次家長會都沒來過,這導(dǎo)致我有時覺得邱桐是個孤兒,無依無靠,進而又多出幾分莫名的憐愛。后來有一次,我騎車送她回家,她媽在街邊喊住我們,穿一身淡黃色的睡衣,褲腳兒飛邊子,看著臟兮兮的,手里掐著煙卷,我跟她媽問好,她媽連忙熱情地點頭回應(yīng),東一句西一句,噓寒問暖,表現(xiàn)出來一種令人難以接受的諂媚之態(tài),邱桐的臉沉在一旁,半天不講話。那一刻,我?guī)缀醮_認(rèn)了自己就是她爸,也即這個女人的前夫,離異之后,負責(zé)照應(yīng)女兒,起早貪黑,含辛茹苦,將女兒撫養(yǎng)長大。在這些年里,她一定做過許多對不起我的事情,那些虛假的笑聲意味著無可彌補的愧疚。而我到底會不會原諒她呢?確實想不清楚,有點超綱。她媽長得跟邱桐一點也不像,個子矮,小臉盤兒,妝化得很濃,眼睛滴溜兒亂轉(zhuǎn),看著發(fā)賊。我問邱桐,你媽平時是干啥的?她說,做買賣的。我就不再往下問了。那些年里,如果談起一個人的職業(yè),不管是做買賣,還是炒股票,或者干工程,其實都是在說,沒有工作,靠打麻將為生。我當(dāng)時不太理解這一點,月有陰晴,賭有勝負,再怎么厲害的高手,也要講一點運氣,無法一直贏下去,更不可能每天都往家里拿錢,負擔(dān)日常開銷。后來等到我徹夜打牌時,才反應(yīng)過來,打麻將也不是為了贏,而是一種構(gòu)建自我認(rèn)同的方式,以最小的單位對外部世界進行一次抗訴,也就是說,必須要維持著一種根本性的運動,投入自身擁有的時間與意義:四個人團結(jié)緊張地結(jié)成一桌,那便是精神上的守望與互助,而打出去的每一張牌,又都是一次次的獨立行動。

  邱桐家住的房子很舊,樓前有一座殘破的環(huán)形花壇,內(nèi)外兩層,無人打理,里面沒花,也不長草,全是碎玻璃和砂礫,螞蟻爬來爬去。她上樓后,我總在花壇邊上坐一會兒,再騎車回去,精神恍惚。邱桐說,我有時候在樓上看你一眼,就待在那邊,也不知道想啥,裝他媽深沉。我說,不是,我本來就深沉。邱桐說,我不知道你?我說,咱倆這事兒,你到底怎么想的。邱桐說,其實我那天一進房間,就后悔了。我說,我也是。邱桐說,咱倆真不至于的。我說,我也這么覺得。她說,后來萬幸,沒成,我還挺感激,不然現(xiàn)在算咋回事,對吧,我就想試一試,倆人兒抱在一起,到底是啥感覺。我說,你這么說,那我就放心了,之前好幾宿沒睡著。邱桐說,本來也什么都沒發(fā)生,別往心里去。我說,那行,但我還有一個問題。邱桐說,你問。我說,你這跟我是第幾次?之前是誰呢?總共有幾個?我都認(rèn)識嗎?邱桐說,這都他媽幾個問題了。我說,能不能跟我說一說。邱桐說,這些你就別管了,跟你關(guān)系不大,我媽還老跟我說一句話,你也記住,她說,別操沒有用的心。

  高中期間,我對自己沒有任何期許,無論是感情還是學(xué)業(yè),好或者壞,都沒什么不能接受的。不過,我有著一條自己的原則,時至今日,也是如此:我始終避免著自己成為一個灰溜溜的人。很難去描述這樣的人到底如何,但我確實見過不少次。比如校史館對外開放當(dāng)日,畢業(yè)多年的校友回來參觀,學(xué)校為此特意重做一塊大理石牌匾,黑底金漆,嵌入墻內(nèi),校名那幾個字是郭沫若當(dāng)年題寫的,被一位教職工私自存留下來,當(dāng)做至寶,傳給后輩,只是一張泛黃發(fā)脆的紙條,不過一拃長,那天展示時,那位后輩小心地站在旁邊,像一位沒怎么得到過上場機會的守門員,舉手投足,生硬異常,精神高度緊張,生怕?lián)p壞或被盜去,結(jié)束后,飯也沒吃,屁滾尿流地帶回家里,摩挲著入夢,從此再未出現(xiàn)。以及,我那位離家出走的同學(xué),留下一句話,說要騎著自行車去外地,找一幢最高的樓,從上面跳下來,以示對教育制度的抗議,兩天之后,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回到教室,背起手來繼續(xù)聽課,沒人關(guān)心他到底發(fā)生了什么,我想有一天他自己也會明白,即便跳了下去,我們所能給予的也不過是鄙夷罷了。我們比制度本身還要殘忍得多。再比如,我跟邱桐出去開房的那天夜里,我回到家后,睡得迷迷糊糊,聽見我媽在廚房里罵我爸,原因是她剛翻過我的口袋,知道我這一天花掉多少錢。她說,這就是你的兒子,我他媽沒白天沒黑夜,快要賣血供他了,他拿著錢出去跟女的花,真隨了根兒,以后這孩子我不管了,你自己管。我爸說,隨了誰?我給誰花?我媽說,你以為我不知道?我爸說,我他媽怕你知道?我媽說,不是有孩子的份兒上,我能跟你過?我爸說,你愛過不過。我媽又開始翻他的兜,鑰匙聲撞在一起,稀里嘩啦地亂響,然后她問,你的錢呢?我爸說,沒了,花了。我媽說,花哪去了,不說明白,今天咱倆沒完,我的話放這兒了。我爸說,逛窯子吃豆腐渣,該省的省,該花的花,就他媽花,操你媽的,我現(xiàn)在出去接著花。

  然后是關(guān)門的聲音,總有一個人要離開。不是用力摔響,而是輕輕地,那么輕,鎖舌彈出來又悄悄扣緊,合攏不動,怕把這個夜晚吵醒。我又想起孔曉樂的作文,這也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。我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夢,也不想分辨。走在出去的人們,總歸是灰溜溜的,像那位揣著紙條的后輩,或者離家出走的同學(xué),再或者我爸和我,惴惴不安,一無所有,灰溜溜地走在前面。人越是不想成為什么,就越會變成什么,如同一個詛咒,你所懼怕的事物總會來臨,跑是跑不掉的。別操沒有用的心。

  十幾歲時,我目睹過很多次的墜落,它們在我的生活里接續(xù)發(fā)生,層出不窮,不止于背馳的成長行徑、糟糕的情感經(jīng)歷與不可理喻的生存姿勢,而是顯現(xiàn)為一種真正的疲態(tài)。我親見他們自行步入泥沼,任其擺布,打不起精神,四肢軟弱,沒有掙扎與抵抗。我感覺得到,接下來漫長的時光里,他們將漸漸沉沒下去,悄無聲息。甫一出場,便抵頂峰,之后竭盡全部的想象,也沒有一個可供去往的方向,無法再次振作起來。我對此懷有一種深切的恐懼與惋惜,并時常提醒著自己,千萬不可墮入其中,我與他們不同,更骯臟也更堅硬。米蘭·昆德拉說過,人一旦沉迷于自己的軟弱,便會一味地軟弱下去,會在眾人的目光之下,倒在街頭,倒在地上,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。比地面更低的地方,無非艱險的溶洞,如洪鐘,如塔林,僅可一人穿行,我從此游去,保持著絕對的機警,唯恐陷落,或被割裂身軀。但事實上,多年之后,我發(fā)現(xiàn)這種憂慮毫無道理,預(yù)感悉數(shù)破產(chǎn),那些凝滯其中的人們,總會尋得一個沖出重圍的方法,如復(fù)燃的灰燼,輕而易舉地將過往付之一炬,他們比我更加游刃有余,緊抱著命運,重新書寫刻度,從此變成切合時宜的新人。我卻依然行在死蔭之地,勞作歷險,耗盡心血,投入諸多的努力,只是艱難地維持著普通與平庸。我想,這并不存在公平和公正的問題,亦非個人境遇所能完整概括,當(dāng)我們意識到自身不過是吸附在巖石、荒野與海洋上的一堆無機之物,在更為廣大的虛空里環(huán)繞飛馳之時。

  我上一次見到邱桐是在2008年。高考過后,我們有過幾次簡短的通話,沒什么要緊的事情,無非問詢彼此的境況。她在重慶的一所三本院校讀法律,軍訓(xùn)時差點兒跟教官談起戀愛,離別晚會上,寢室的女生合唱了一首劉若英的《后來》,下臺之后,哭得一塌糊涂。邱桐問我,你聽過沒有。我說,沒。邱桐說,那你應(yīng)該聽一聽,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。我說,很有道理,我爺就是,我很想念他。邱桐說,這些年來,有沒有人能讓你不寂寞。我說,沒有啊。她說,不是,沒問你,我說的是歌詞。我說,問沒問那也是沒有。還有一次,她哭著給我打來電話,說接到母親生病的消息,獨自在醫(yī)院里,沒人照顧,而她正在備考,相距遙遠,無法及時趕回,內(nèi)心擔(dān)憂,日夜不得安眠。她對我說,這么多年來,真是太不容易了,母女二人相依為命,守在一間舊屋里,度過冬夏,屈辱受盡,好不容易捱到現(xiàn)在,母親卻又病倒了。接電話時,我在外面租的房子里,坐在床沿上,剛抽完一整根,精神燦爛流轉(zhuǎn),盯著滿地的垃圾,眼里全是星空與河流,暗若絲絨,柔軟得令人心碎。她還沒講完,我便開始痛哭起來,撕心裂肺,完全無法抑制。聽見我的哭聲,她沉默半晌,反倒清醒一些,堅定地對我起誓道,謝謝,謝謝你聽我說話,我一定要讓她過上幸福的生活,全力以赴,在所不惜。我說,我的心里下雨了。她說,我也是。我說,媽媽啊。她說,是的,我的媽媽,我唯一的親人。我說,媽媽,一起飛吧。她說,什么。我說,媽媽,一起搖滾吧。

  邱桐以及許多的朋友們,在那些年里,都使我感到無比困惑,仿佛自從分別之后,她們開啟了一種向后的生長,逗留于時間的反面,重新拾起被遺落的情感,不再沖動、瘋狂,變得規(guī)矩而正常,為進入另一個世界做好充分的熱身準(zhǔn)備,時光向前流逝,他們看起來卻更加年輕了。這種改變突如其來,我一度將之視為虛妄與偽飾,做夢都想著要去痛斥,也覺得總有一天,它們將自行剝落,從而顯出本來的成色與質(zhì)地。但這一天并不存在?;蛘哒f,它正逐漸遠去,只在某個偶然的瞬間閃現(xiàn)小小的一角,虛虛實實,真?zhèn)坞y辨,之后便藏匿起來,無跡可尋。

  那一年暑假,我以復(fù)習(xí)英語考級為理由,沒有回家,租住在學(xué)校附近,不怎么出門,也很少吃飯,每天近乎瘋狂地打著游戲。當(dāng)時,我很沉迷于一款仙俠題材的網(wǎng)游,晨昏顛倒,日均在線超過十五個小時,還負責(zé)組織管理一個幫會。我在里面扮演著不同的角色,其中一個名為“憤怒的機器”,拜入少林,游蕩蒼山,無起無念緣無滅,無相無我世無端。另外一個叫做“無政府主義者”,以筆為戟,梯云四縱,我身本似遠行客,清秋劍氣蔽蒼穹。我偏愛后者所帶來的操作體驗,技能豐富,自由度很高,玩起來具備挑戰(zhàn)性,在游戲里,我也結(jié)識了不少朋友,還喜歡上了一個女孩。我在服務(wù)器里熱愛爭斗,行俠仗義,在社區(qū)里發(fā)帖撰寫攻略,獲得不少信任與敬重。

  邱桐放假返沈,想約我見面,我說沒回家,還在學(xué)校里待著。她說,談女朋友了?我想了想,說,沒有。游戲里的算不算,實在說不好。她說,那我去看你吧。我說,來是可以,但我沒什么錢了,食宿均需自理。說完這話的第三天,她坐了六個小時的火車來到我所在的城市。因為要組隊打一個任務(wù),我沒去車站迎接,只發(fā)了個地址,直至收到她的信息,說已在樓下,我才很不情愿地套了件衣服出門。

  邱桐換了一個造型,看著比過去成熟不少。她穿著一件暗色碎花連衣裙,化了淡妝,掛著一對兒銀色的耳釘,也不再扎馬尾,一襲烏黑的直發(fā),平平垂落,撫過肩膀,她跟我說,這叫離子燙,花了一百三,剛弄好的,問我好不好看。我說,還可以,跟從前確實不太一樣了。她說,你怎么還這樣,也沒個變化。我反問她,我應(yīng)該有什么變化?邱桐見我不滿,又問道,咱倆幾年沒見了。我說,將近三年。她說,你跟其他同學(xué)還有聯(lián)系嗎?我說,沒有,班級的群我都退了。邱桐說,這兩天我看他們張羅著聚會呢。我說,我不去,你去嗎?她說,肯定不啊,我這不是來看你了么。

  學(xué)校旁邊開著一家火鍋自助餐,二十五元一位,另收鍋底十元,肉和青菜隨便吃,不浪費即可,啤酒飲料也不限量。我?guī)е裢﹣沓酝盹?,這一路上,她特別興奮,東瞧西望,看見什么都想問一問,話說個不停,我跟她講,經(jīng)濟條件有限,就請這一頓,表示一下心意,你盡管多吃,最好能吃出三頓的分量,這樣日后回憶起來,也顯得我比較熱情。邱桐拍著我的肩膀說,放心吧,用不著你,我媽給我拿錢了。我說,你媽身體如何?她說,謹(jǐn)遵醫(yī)囑,術(shù)后恢復(fù)得很快,堅持鍛煉身心,天天出去跳舞打麻將。

  每張桌子上都擺了一個電磁爐,上面放著變形的鋁盆,羊肉卷、鴨血、午餐肉、粉絲和青菜放在進門處的網(wǎng)筐里,只能捧著橘色的塑料托盤去夾,來來回回,走動不便,地上積著一層滑膩的透明油污。麻醬小料是調(diào)好的,齁得要死,兩塊錢一份,不提供免費紙巾,一塊錢一盒。我們就著自來水煮火鍋,血沫一層一層沸騰泛起,蕩至邊緣,我夾起一團翻滾著的碎肉片,放入口中,毫無滋味,如同被人塞進一把鋸末。只吃了兩口,邱桐便把筷子放下來,說道,這里跟重慶真沒法比。我說,是吧,對付一口,怠慢了,見諒。邱桐說,咱倆喝點酒吧要不。我說,不行,晚上有事兒,得保持清醒。她說,我都來了,你還有啥事兒,總不能去玩游戲吧。我說,就是游戲,今晚要開荒,我的位置很關(guān)鍵,跟你也說不清楚。邱桐嘆了口氣,說道,這些年你都在干些什么啊。我鄭重說道,邱桐,咱倆就是同學(xué)關(guān)系,我不是你爸,你也不是我媽,你以前告訴過我的話,我也還給你,記住,少操沒用的心。邱桐說,你這人還挺記仇的。我平穩(wěn)情緒,說道,沒特意記,話趕著話兒,嘮到這里,就想起來了。

  邱桐說自己的酒量不錯,喝到第五瓶時,開始說胡話,破口大罵她的學(xué)校,還要教服務(wù)員說重慶方言,反復(fù)指導(dǎo),發(fā)音不準(zhǔn)的一律不放過。之后便趴在桌子上,低聲自語,怎么叫也不起來。我心里很急,也有點上頭,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,游戲里的朋友發(fā)來信息,問我怎么還不上線。實在沒辦法,我拖著她回到我的住處,精神與體力瀕臨崩潰。這一路上,她吐了兩次,一次在校門口的石橋上,與底下奔涌著的污水合流,第二次是在樓道里,我使勁拍打著她后背,她一邊嘔吐,一邊自省道,這點兒酒讓我喝的,也沒多少啊。進屋之后,她一頭栽倒在床上,我去廚房燒水,回來見她換了個姿勢,單腿外露,夾著我的被子,咬住一角,迷迷糊糊地說,你可別碰我,聽見沒,不然我他媽饒不了你。我說,你放一百個心,我絕對不,但你也得答應(yīng)我,想吐提前說話,不要弄到床上,我沒法收拾。邱桐說,真他媽沒良心,這些年我是怎么過來的,誰能明白呢,我心里很苦。我說,人生之苦,始于有欲,或尊至帝王,或卑如草芥,皆念念不得逃脫,神明上蒼,憐世人此般瘋癡,乃采朝露,擷晚霞,繞越云霧,煉化五色奇石,育成靈獸種種,方置成幻境一處,名曰太虛,凡入得此地者,有志抒志,望利得利,鐘情得情,以解世間之苦也。還沒等我說完,邱桐便睡著了,一呼一吸,散出濃烈的酒味,如貪杯酣眠的小獸。

  太虛幻境的副本我打了四次,集結(jié)群雄,改換兩套裝備,均以失敗告終。食人草,琴仙子,火麒麟,被無限復(fù)制出來,層層疊疊,蜂擁而至,我守在一處,招數(shù)用盡,無論怎么布置,始終無法應(yīng)對。整個屏幕上,皆是無狀之狀,無物之象,提示著我:幻境情志纏綿,一旦陷入,便無可逃脫。打到最后一局,已近凌晨,邱桐清醒過來,穿著我的拖鞋,自己去倒了一點熱水,雙手捂著茶杯,站在椅子背后,也不講話。待我關(guān)掉電腦,沮喪地決定中止這個失敗之夜時,她小聲問我說,頭還是很痛,能不能陪她躺一會兒。

  我重新鋪好被褥,松開綁帶,用力將窗簾拉嚴(yán),最初的這一抹晨光里,久積的灰塵滾滾傾泄,在空氣里游動,無聲飄浮,落入我們的呼吸。邱桐穿著外套,還覺得冷,我將被子對折起來,全部覆在她身上,自己側(cè)身縮于墻壁一側(cè)。我說,睡著了就不冷了。她說,我到底喝了多少酒?我說,沒數(shù),記不清。她說,感覺也沒多少。我說,不重要,心情問題。她說,可能喝的是假酒。我說,那不至于。她說,這酒叫什么名字,以前沒喝過。我說,黑冰。她說,聽著像毒品。我說,這個還行,零售也要一塊五一瓶,不是最次的,本地還有一款更難喝的,叫做公牛,味道接近于稀釋過后的尿液,喝醉一次,保你三天起不來床,頭疼得想給卸下來,看見酒字兒都迷糊。她說,黑冰,公牛,名字太怪了,行動代號似的。我說,也還好吧,名可名,非常名。她說,提到公牛,我總能想到那個籃球隊,芝加哥公牛,你知道吧,我小時候不認(rèn)識美國,也不知道什么芝加哥,聽電視里老提,一直以為說的是石家莊,石家莊公牛隊,也挺順口,反正都仨字兒。我說,芝加哥,石家莊,可能也差不多,都很國際化。她說,我以前對國外沒概念的。我說,我現(xiàn)在也沒有啊。她說,跟你說個事情,我要出國了,下個學(xué)期做準(zhǔn)備,學(xué)語言,畢業(yè)之后就走,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,也不知道回不回來了,所以這次過來看看你。我說,去石家莊???她說,沒跟你開玩笑,日本吧也許。我說,沒想到,你媽這么厲害,打麻將也能送你出國,確實佩服。她說,不是,不是我媽的錢。我說,有人包養(yǎng)你了?她說,滾犢子,我爸的。我說,你爸?她說,對。我說,你爸不進去了嗎?給果樹噴藥,一嗒嗒,二嗒嗒,三嗒嗒,四大爺。她說,騙你的,還真信,我爸不是后勤主任。我說,那是?她說,地洞里的那具尸體,其實是我爸,快十年了,賠償金剛發(fā)下來,他以前是化工廠的廠長。我說,我操。她說,尸體也不止一具,還一個女的,廠里的會計,坐辦公室的,也在同期失蹤,不太確定,但應(yīng)該是她,我還見過兩回,能說愛笑,梳著大波浪,見了我就摟著,可親了,性格特好,他們倆死前抱在一起,難解難分,加上腐蝕嚴(yán)重,處理草率,當(dāng)時就以為是一個人。我說,原來如此,你媽肯定挺恨他們的吧。她說,也還行,就那樣,活著肯定恨,死了就算了。

  我起床撒了個尿,凍得直哆嗦,也是奇怪,不過八月份,夏天卻正在褪去,空氣漸冷,外面安靜且蕭條,像是沈陽剛?cè)攵瑫r,尚未供暖,寒風(fēng)不息,四處透著陰,嘶嘶低叫,直往懷里竄。尿到一半時,我想到有一部電影里說過,我不害怕痛苦,當(dāng)你生活在寒冷里的時候,你會感到愛的痛苦,并且無法割舍。愛不愛的,我不太有把握,痛苦是切實存在的,也難以舍離,這一點我深有體會。它們往往會轉(zhuǎn)化為一種鉆石,近于不朽,閃爍著堅硬的光,將我們的生活切剖開來,一分為二。我很懊悔,沒在她處境艱難的時刻去重慶看望,向她告?zhèn)€白,關(guān)于那些不太結(jié)實的情誼,我沒那么喜歡她,只覺得理應(yīng)這樣去做,如若不然,便如此刻,我的慰藉再也無處安放了。我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,喝醉后對我說過的另外一些事情,不是語言、教育或者感情問題,也不是那兩具尸體。她說,總有一個聲音,仿佛從腹中上升,縈繞著她的手與心,眼和肩,對她說道:這就是你的選擇,你無非想要如此?,F(xiàn)在,這個聲音也回蕩在我的耳畔。

  我躺回到床上,邱桐仰著面,半閉著眼,將被子分過來一部分,我搭在腿上,翻了個身,斜臥在她旁邊。我問她說,你想去哪里轉(zhuǎn)一轉(zhuǎn),睡醒了我陪你。她說,你不至于因為這個來同情我吧,真沒必要。我說,沒那意思,忽然有點醒悟,你來一次也不易,再見不知何年何月了。她說,別了,要么你帶我打打游戲。我說,什么?她說,剛才看了半天,感覺還挺有意思的。我說,你要愿意,那我沒問題。她說,是不是還分個門派?我說,對,武當(dāng),少林,丐幫,五毒,昆侖,唐門。她說,女孩兒一般選什么???我想了想,說,峨眉吧,也分為兩類,一種使琴,峨眉俗家,斷水迷心,造成對方大范圍混亂,一種用劍,峨眉佛家,加攻加血,藏于萬人之后。她說,后面一種能幫到你,對吧。我說,是,戰(zhàn)場上必不可少,能迅速提升狀態(tài),我們一般管她們叫佛,只是輔助,沒有什么傷害,殺不死人,玩著不太過癮,所以很少有人去選擇,茫茫武林,鎧甲萬千,一佛難求啊。她說,那行,我來當(dāng)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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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全文首發(fā)于《鐘山》2021年第4期